首先,真常唯心论思想体现了较多的人的自主性,比较容易被中国诸多社会阶层接受。从文化基因的角度看,与大乘中观系、唯识系比较起来,真常唯心系在坚持佛教特有的超越性——空观与无我说的同时,较多地保留了人的主体性,即其余皆空,法身实有,自性清净。这和印顺、吕激理论更多地影响知识分子有所不同。释印顺说:他“对于空宗(中观系)的根本大义,确有广泛的同情”。中观系讲的空观与无我说,的确在理论上是最为彻底的。唯识系则在彻底性上不如中观系。该系要旨承认五识(眼耳鼻舌身)皆空,人的意识“遍计所执”,还是空。然而末那识“依他起”与阿赖耶识“圆成实”却不空。真常唯心系则认为“真常净心——净心为不空的,有无量称性功德”。换句话说,众生本能的其他欲求皆空,成佛即追求解脱的可能性却实在。众生之烦恼身中,隐藏着本来清净的如来法身,所以称为如来藏。对于深受儒家性善论熏染,并且总是从自身需求出发的中国平民大众来说,否认与节制其他生命本能的欲求还能接受,连追求解脱的欲求都否认,则是难以接受的——他们很难理解中观和唯识论中的空与有、否认与肯认之间的相互转换关系。这只有对印度文化有一定了解的知识分子才能理解。弘扬中观的三论宗,与弘扬唯识的法相宗在中国历史上传承未久的原因虽多,其理论基点的主体性不怎么鲜明也是内因之一。而真常唯心论高扬众生皆能成佛的大旗,明确肯定了生命的尊严与价值——个体尽管卑微,但不是在儒家家族主义价值观控制下,对家庭负有无限义务的一分子,也不是法家国家主义价值观控制下的官僚机器的一个零部件,他可以而且完全拥有自身与他人平等的(不管其出身多高贵,地位多显赫)、独立的(成佛)追求的权利。摆脱了种种控制束缚就是自由,就是自主,由此生命才能释放出无尽的活力。个体如此,由个体组成的宗教组织也如此。这就是所谓如来藏——真常唯心论的独到吧?不难看出,真常唯心论保留的生命主体性与由中世纪“上帝面前人人平等”演化而来的适应市场经济需要的现代人在自主基础上的人权观、平等观,实有内在的契合。同时,也只有真常唯心论才具备与西方新教类似的平民性。从实践上看,赵朴初与星云一样,肯定人的生命的尊严与价值,“大乘佛教是说一切众生都能成佛”。人间佛教的菩萨行意义就在人人能够学菩萨行,行菩萨道。”其实,在海峡两岸,能够弘法通俗化、大众化、主张人间佛教的教团,如慈济功德会、法鼓山的宗旨都属于真常唯心论一系。其中,慈济的证严法师虽皈依印顺导师,但无论从她悟人的《法华经》看,还是从慈济遵奉的基本经典《无量义经》看,都属如来藏系。特别是从中年女性参与了慈济事业后“重新肯定自我”,成为慈济的中坚力量看,更能见到人的生命价值获得肯认后所发出的巨大潜能。相对而言,欧阳竟无、吕宣扬的唯识论虽精致,印顺倾向的中观体系虽彻底,他们就古老的佛法所作的现代阐释,为佛教现代转型所必须进行的“启蒙教育”(美籍华人学者傅伟勋语)也发挥了重大作用,但其思想传播范围仍局限于知识分子。从“长时段”看,他们似与西方文艺复兴时代信仰天主教,但又不满罗马天主教会作为人文主义者的贡献相类,而与马丁;路德、加尔文等领导群众实施宗教改革者有异。不可否认,10多年来,印顺法师人间佛教理念的影响也在急剧扩大,不过,群众看重他老人家的人格魅力多于对其激进思想的深入了解。从知识分子影响日益扩大的趋势看,印顺以及吕激理论主张的广泛实践时代,将在知识阶层成为社会主要支柱的未来。
其次,星云用真常唯心论对“自主”与“无我”、生与死的诠释,体现了佛教自由的精神风貌。“我”字的频率,在星云回忆录中是用的最多的之一。有人可能会问:佛教三法印强调“无我”,怎么老是讲我?其实,三法印(无常、无我、涅槃寂静)讲的“无我”是讲无主宰的意思,要旨在通过提升人自身精神境界,达到“物我一如”。因为究其底,人类实在无法与自然界、生物界相分离,只能是自然界、生物界的一部分,终究无法主宰自然与其他生物。依佛教的缘起论,则“我”也与“物”一体,由众多因素与条件聚合而成,因而不能执著。
“无我”就是无“我执”。星云认为:
自有人类文化以来,生命起源一直困扰着无数的思想家、哲学家。有的主张宇宙的一切是唯一神创造的,譬如基督教、天主教的上帝,印度婆罗门教的梵天、回教的安拉等等都将宇宙的来源归诸于神格化的第一因。有的则主张一切是命运安排好的;有的以为是无因无缘、偶然机会的凑合;有的则认为一切现象是物质元素的结合。佛陀为了破除这些邪见,提出“诸法无我”的独特见解,而揭示出因缘生灭的法则。所谓“诸法无我”是宇宙万象没有固定性的自我、本体,一切现象只不过因缘和合而成。因缘条件不具备了,就消灭分散。如果能明了“诸法无我”的道理,就个人而言,对于世间的一切就不会起贪着心,提得起、放得下,自在快乐。就社会而言,如果人人都能体认“无我”的妙意,那么就没有自我中心的思想,不坚持己见,处处为他人着想,成全别人,社会必定和乐安祥。因此无我乃是去除小我、私我的意思,小我去除了,大我才能显现出来;私我空无了,涅槃寂静的真我才能呈露出来。
星云的“真我”论来自大乘禅宗“自心作主”思想,似乎在这里,自主与“无我”之间存在着逻辑上的对立与紧张。其实不然,人既然属于自然界生物界的一部分,“小我”、“私我”或“我欲”实为自然的生物本能在人身上的体现;依大乘佛教的看法,这一“无始以来的业障”也是无法否认的,只能加以适当引导。星云认为:“”叵顺众生’本来是《华严经》中普贤菩萨所发的十大愿心之一,意思是说菩萨要顺着众生的意愿,满足他们的希求。但是由于众生的智能为无明所蔽,如果放纵欲望,贪婪无餍,难免产生偏差,因此佛教一向视五欲为烦恼渊薮。恒顺众生的希望,继而导之人于善道的理想,也因此很难推行。譬如一般人所需要的是升官发财、儿孙满堂,而(过去所谓的)佛教认为‘黄金是毒蛇、金钱是罪恶。‘儿女是讨债鬼’,看到别人夫妻结合就说:‘爱是苦啊!夫妻是冤家聚头。’把亲情伦理、钱财官位说得十分可怕,让一般人裹足生畏,不敢信仰佛教。其实金钱本身没有罪,如果善于运用,金钱往往是推动各种事业的净财;爱情也不是可怕的东西“只要处理得当,爱情也不失为生命力的源泉。我们的七情六欲好比流水,可以灌溉田园,也可能淹没屋舍。而对这一股载舟覆舟的欲流,如果一味加以堵塞,恐怕弄巧成拙,反而泛滥成灾,只有用疏浚的方法,导人于沟渠,才能收到水利之益,因此佛教现代化的依据,是如何因应众生的需要,将之引导于正途,而不是不分青红皂白的加以排斥。拳头固然会打伤人,但是腰酸背痛的时候,拳头也是止痛的良剂!其实拳头本身无善无恶,持之行善则善,握之作恶则恶,如何趋善祛恶,系乎是否能够巧妙运用。”